半岛·体育bob官方网对苏州历史文化稍有了解的人应当知晓“御窑金砖”。这种用泥土做成的砖头，长期为皇室所独享，是一种神秘且高贵的建筑用材。人们对于其高超的质量、华美的外表向来是不吝赞美之词，对苏州陆慕地区特有的泥土更是津津乐道。
笔者认为，金砖工艺中起到关键作用的，绝非陆慕产出的原材料。尽管陆慕的土壤适宜金砖制作，但类似地质条件并非该地独有。今日金砖制作工艺的一再突破，也证明其核心在于劳动者的智慧与坚守。
临近五一劳动节之际，通过回溯金砖制造的历程，似能窥见制砖师傅们遇上的诸多挑战。他们用精细巧妙的方式，一一化解难题，将普通的泥土转化为昂贵的商品。
苏州金砖刚一出场就已经是一个白胡子的老爷爷，技术颇为成熟。据此推算它应该有着长久的技艺传承。目前史书中关于苏州御窑金砖比较早的记载是在明代永乐年间。
相传明成祖朱棣在北京建造紫禁城时，对于当地以及附近区域所进献的砖材并不满意。恰在此时，苏州著名的建筑团队香山帮向他推荐了来自于陆慕的砖块。因质量过硬，陆慕地区的砖窑被皇帝赐名为“御窑”，砖块也就此被称作“御窑金砖”。故事中有两个易被忽视的关键点。
其一，劳动者的技术贡献。金砖在进献至北京前，其制作技艺已臻成熟，故而在朱棣赐名之前，它肯定已经有漫长的发展历史。可惜参与发明创造的只是当时普通劳动者，并不为文人所关注或参与，所以并没有留下太多文字记载。没有记载，不代表没有技术含量，反而证明劳动者在制作砖头的过程中，不断思考，不断进步，才有众多技术的积累与沉淀。
其二，香山帮工匠的协作助力。香山帮是中国古代苏州地区建筑方面的能工巧匠，参与建设了大量重要建筑，在全世界都有极高的知名度。但仔细研究香山帮的历史，除了少数几个人有相对完整的人物生平，更多的香山帮成员皆籍籍无名。然而正是香山帮的工匠，与陆慕金砖制作者的合作，才成就了故事的开头，让一件普通却精良的建材成为皇家御用之物。
苏州御窑金砖的制作，首先是泥土的选择，阳澄湖畔陆慕镇上的泥土最适合。当地的土壤大致可以分为三层，上层是被人类活动扰动较厉害的浮土，中间是略含铁含量的黏土，下层是未经人类痕迹扰动过的沙土。金砖的原料选自中间含有铁质的黏土层。为清晰了解土壤的成分情况，工匠们在正式挖掘之前会通过打洞的方式了解土层剖面，以精准找到适合的泥土。
通过打洞探明地层情况的技术手段，也广泛运用于考古勘测之中，最有名的是使用洛阳铲进行挖掘。古代苏州工匠在制作金砖的过程中，也摸索出类似的原理。该手法在地质学、考古学中有一个高大上的名称，被称之为“地层学”。
适合的土壤挖出来之后，并不直接烧制成砖，而是会露天堆放。任凭雨雪风霜侵蚀，让土壤内部的结构自动分解，增加其粘性。此过程约需半年，工匠亦会根据实际条件灵活调整，再次证明御窑金砖核心要素是智慧与辛勤的劳动者。
分解完毕土壤后，下一个工作环节称之为“澄浆”，工人们会通过滤网，去除泥土中较大颗粒的沙石杂质，使其质地均匀细腻。经过多次筛选之后，泥浆中颗粒变得较小，纯度更高，基本不含杂质，为后期的烧制奠定良好的基础。
澄浆结束后，进入晾晒阶段。在此过程中，工人需要有非常好的耐心，定期翻晾并摊平泥料，并随时做好观察和准备，防止太阳暴晒使泥块开裂。随后将纯净的黏泥放入到模具之中，通过脚踩的方式，消除泥料内部的气泡，进一步增强粘度。如何验证泥块的纯净度？有一种经典的方法，就是任意截断面均无气泡，方可视为合格。该工序需要工人具有无比的耐心和丰富的经验，能够日复一日的完成一些基础但必须的动作。
泥料脱模之后，匠人师傅会用铁丝制成的弓对砖坯边缘进行精细的修整。接着将做好的砖坯放在阴凉干燥的室内，避免被阳光直射或者是雨水侵袭。通过长时间自然风干，使泥坯中的水分逐步挥发。过程一定要慢，不能操之过急，导致泥坯中水分快速流失，出现破裂、变形、气孔等意外状况。
其土必取城东北陆墓所产乾黄作金银色者，掘而运，运而晒，晒而椎，椎而春，春而磨，磨而筛，凡七转而后得土。复澄以三级之池，滤以三重之罗，筑地以晾之，布瓦以晞之，勒以铁弦，踏以人足，凡六转而后成泥。揉以手，承以托版，砑以石轮，椎以木掌，避风避日，置之阴室，而日日轻筑之。阅八月而后成坯。
很多人认为烧造技术是御窑金砖的关键，令它从泥成砖，叩击之下发出金石般的声音。实际上，金砖的核心工艺涵盖选土、澄浆与阴干三环节。工人们利用自己的耐心和专业的判断，形成了适合金砖的泥坯，让普通的陆慕泥，有了成为金砖的可能。
御窑金砖成品色泽如乌金，表面光滑似镜，质地坚实细腻。其卓越品质背后，是匠人们代代相传的技术经验，以及对火焰温度的精准把控。
完成阴干工作后，进入装窑阶段。刚成型的砖坯重量大概在300斤左右，即使经过阴干去湿环节，也至少有200斤，两名工人协作，方能搬动。陆慕当地的窑口大概能够容纳100-300块砖坯，大概要工人花至少三天的时间搬运。搬运时，工人要注意相互位置，避免擦碰，破坏砖坯，造成质检不合格。与大家印象中扎堆摆放的陶瓷泥坯不同，金砖极为讲究烧造位置，其四周要用普通砖瓦防护，以免火焰直接灼烧，导致表面凹凸不平。
烧窑过程中，更是要逐渐变化燃料，控制火焰温度，如庖丁解牛般，匠人对火候的掌控堪称极致。首先用燃烧温度较低的稻草等物，以低温火焰缓慢蒸发砖坯内的水分；接着用燃烧温度中等的劈柴，将砖坯内的碳质耗尽，变成类似于陶瓷一样的质地；最后用燃烧温度高的松枝，熔解泥土中的颗粒，令砖变得更紧密。据说烧制的砖块内部存在许多细小的孔洞，当空气较湿时，小孔能吸收水气，当空气干燥时，细小的水分又会释放，盛夏时节如果在砖上泼水，能令室内温润凉爽。
砖坯烧结完成后，还需要“窨水”，就是通过在窑口顶部注水，令窑内温度下降，以免砖块在高温之下变形膨胀，导致前面的辛苦白费。这道工序很考验制砖人的经验，渗水过多过快，会导致砖头与水接触，出现膨胀，过慢过少则会令温度偏高，让砖头颜色偏红偏黄，达不到御用标准。
即使经过浇水降温，窑内的环境也异常糟糕，不仅有着大量蒸腾的水汽，还弥漫着许多灰尘。窑工们需要做好防护措施，以免因砖块高温而烫伤，在搬运时更要密切留意周围环境，轻拿轻放，避免相互碰撞产生裂纹、缺角等问题。
出窑之后，砖块基本已经定型，但还需要通过打磨与泡油两个环节，转化成优秀的成品。打磨，顾名思义，就是工匠对砖头进行细致的加工，消除其表面的瑕疵，直至光滑如镜。这属于水磨功夫，需要匠人有足够的耐心与高超的技巧，否则稍一用力，反而会增加表面的瑕疵，甚至造成裂纹，导致砖头报废。
泡油则是将金砖放入桐油中浸泡，以此在表面形成防护膜，延长使用期限，从而摊薄成本。桐油是一种很全面的干性油，具备防水、防腐、防锈等作用。在泡油过程中，工匠要随时掌握进度，避免时间过短，影响防护效果，也要避免时间过长，导致资源浪费。
官府对金砖品质要求严苛，凡未达标准者皆作废处理，据《四库全书总目》记载：
（金砖）或三五而选一，或数十而选一，必面背四旁，色尽纯白，无燥纹，无坠角，叩之声震而清者，乃为入格，其费不赀。嘉靖中，营建宫殿，问之往督其役，凡需砖五万，而造至三年有余，乃成。窑户有不胜其累，而自杀者，乃以采炼烧造之艰。
烧造金砖之苦，甚至导致窑户不堪重负而自尽，足见当时制度的严酷，也从侧面反映其工艺的严谨细致，稍有错漏，便前功尽弃。
因质检过严，致金砖供不应求，清代遂采用“正副砖搭配”的制度。乾隆年间，苏州巡抚许荣在奏章中解释原因道：
迨至起解之时，又必严于择取，务要色纯、声亮、端正、完全方为合式，而砖身重大，烧造艰难。火力未到，色黄质脱;火力稍过，又多损裂。息火之后，灌水少有不均，便致青红色杂，而其中凹凸碎断更不中款，是以例造副砖以供选择。
“色黄质脱”“损裂”“青红色杂”，烧造过程中存在诸多变量，极易导致砖块品质未达御用标准，而施工建设时面对的意外更是不可胜数，然而御用工程又不等人。如不想出现嘉靖年间的惨剧，在正砖中，夹杂部分副砖，便成为上佳的应急手段半岛BD体育，。
在声名显赫的御窑金砖名头之下，是一位位窑户辛劳的汗水，乃至生命的付出。他们用严苛到极致的工艺，为吴中历史文化传承提供物质支撑，并树立砖业领域的标杆，成为行业翘楚。
金砖制作涵盖选土、烧造、打磨、泡油等工序，历时一至两年，故而成本高昂。其质量监管程度更是堪称繁复，基本上每个环节都能找到对应的负责人，以此确保不出现疏漏。
在高标准严要求的背后，是“物勒工名”的传统且科学的监管体系，亦即在器物上刻有工匠姓名，以便监管者追责到个人。砖坯烧窑前，工匠要先刻下烧造年代、规格尺寸、府县位置、建造官员、制砖工匠等信息，例如“宣统二年成造细料二尺见方金砖江南苏州府知府何刚德督造德记小六甲徐玉山鲍文华造”，“宣统二年”是烧造年份，“成造细料”是用砖目的，“二尺见方”是规格尺寸，由苏州知府“何刚德”奉命监督，“徐玉山”“鲍文华”具体制砖。
明清时期，金砖的尺寸有着严格的限定，据清代官员嵇璜编纂的朝廷典章制度合集《皇朝通典》记载：
金砖向例不过见方二尺余，今上成铺面，每块长阔至三尺五六寸，诚难烧造，应如所奏用艾叶青石，敬谨成造，俾保永远坚固。
奏疏中提到“今上”想要将金砖扩大到“三尺五六寸”，限于技术条件未能成功，转而用“艾叶青石”烧造砖块。清代皇权专制达到中国古代的顶峰，皇帝的个人要求得到极大满足。金砖的烧造难度太高，才导致大臣坦言无能为力。
在明清时期，金砖不仅是价值高昂的奢侈品，更是排名前列的违禁品，属于皇权的象征，不许流入民间，私藏金砖，轻则挨打罚款，重则性命不保，因此朝廷在金砖的保管使用上异常严格。据《钦定工部则例》规定，残破废弃的旧砖需要禀报工部点验核查，交由内务府营造司处理，还要将档案分在两处管理。新造的金砖更是严密把关，每次使用都要精确到“块”，不许出现浪费挪用。
据学者统计，清代只有紫禁城、坛庙、园囿、陵寝、辟雍殿、皇史宬和摄政王府七处建筑可用金砖。前六处都属于皇家建制，摄政王府则是因为摄政王载沣是宣统皇帝的生父，实际统治着清朝，故而允许破格使用金砖半岛BD体育，。
当然凡事都会出现特例。有时候皇帝为酬谢大臣对国家的贡献，会特意恩赐一块金砖，以示荣宠。这块砖不是用来铺地，而是要安放在家中供奉，如果真拿来修补，则属于大不敬，会被治罪。清代官员退休后，喜欢在苏州建造园林，颐养天年，故而很多园林里面摆放着金砖，宅邸主人常以此炫耀身份。
1912年清王朝垮台，御窑金砖缺少服务对象，加之民国时期战乱动荡，其制作技术也面临着消失的风险。幸而随着改革开放，该传统工艺焕发出生机，更是在2006年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彰显苏州地区的技艺传承。
在御窑金砖名气的推广上，苏州御窑金砖博物馆做出巨大贡献。它完美再现全套的古法烧砖工艺流程，将八个步骤、二十九道工序一一陈列在观众面前。由于具体的烧制过程需要密封，且现场环境较差，无法让民众直接参观，它便体贴地建造了一孔单窑，还通过讲解还原历史场景，使观众深入理解窑户的技艺传承。在文创方面，馆内人员开发了《小小工匠》金砖技术体验盒，将工序简化成十二道，购买者根据说明书提示，可以亲自模拟金砖的制作流程，在实践中了解工人的不易。
随着时代的进步，御窑金砖工艺在传承明清传统技法的基础上，吸收了现代工艺，实现了技术的突破与创新。在原料制备方面，窑工依旧选用苏州陆慕特有的黏土，在筛选上融入现代陶瓷业技术，提升金砖的抗压强度。阴干时，又在砖坯表面覆盖保鲜膜，隔绝空气与灰尘，保证内部纯度，防止砖内形成气泡。在烧造方面，砖坯对温度要求极高，需精准控制窑内火候，现代“隧道窑”恰好能实现这一目标，加速金砖成型，降低成本。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现在金砖工艺已经突破皇权限制，不再属于少数人的特权，已经成为服务于大众的建筑材料，其功能也不再局限于墁地，而能根据用户需求，实现对应建筑目的。
金砖本无贵贱之分，在往昔，它是帝王权柄的象征，于今朝，又成为服务大众的顶尖建筑材料。金砖中凝结着劳动者的智慧、汗水乃至生命，其质地未变，但背后蕴意却发生了天差地别的转变，展现出新时代劳动者的风采。
1. 袁培德，张宁等编：《窑火凝珍》，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3年版。
2. 沙勇，刘晓峰等编：《大美“非遗”：大运河边的“守艺人”》，江苏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
3. 冀洪雪：《苏州御窑金砖及其制作技艺》，《江苏地方志》，2012年第4期。
4. 李广成，王文宝：《漫话明清御窑金砖》，《砖瓦》，2005年第10期。
5. 何伟：《明清苏州御窑金砖的储运及管理制度初探》，《无锡商业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6年第6期。
6. 王铁男：《清代产业技术标准化研究——以砖木作匠作则例为中心》，苏州大学2020年博士论文。
7. 沈鑫：《御窑金砖的发展历史和在现代建筑工程上的应用》，《陶瓷科学与艺术》，2024年第3期。
9. 李治，程小苏，曾令可：《由故宫太和殿“金砖”的传统工艺思考高强砖的现代制备技术》，《中国陶瓷工业》，2012年第6期。
10. 邓畅：《苏州御窑金砖博物馆文创产品设计研究》，苏州科技大学2023届硕士论文。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
